时光荏苒,深宫岁月在鞭痕、泪水和麻木的承欢中悄然流逝。
你从十五岁的亡国少女长成了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子,褪去了少女最后的青涩,出落得愈发清艳动人,像一枚被苦难打磨得光华内蕴的冷玉。
多年的囚禁与折磨并未完全夺去你的容颜,反而沉淀出一种脆弱的坚韧,一种被风雨摧折后孤寂的美。
而嬴政,已年近半百。
纵使帝王之尊养尊处优,鬓边也染了霜色,精力大不如前。
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频繁地、暴虐地索求你。
有时,他只是让你陪着,在窗前看夕阳西下,或者听你弹一曲早已失传的燕地古调。
看着你沉静的侧脸,他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跪在燕国大殿上、眼神倔强如小兽的亡国公主。
一次你染了风寒,病得昏沉。
他坐在榻边,亲手为你更换额上的冷巾,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锁骨下一道陈年的鞭痕,伤痕很淡了,却依旧清晰可辨。
他猛地想起,那是你试图逃离后,他盛怒之下留下的。
当时你流了很多血,昏死过去,高烧不退,梦里哭喊着“父王”。
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地疼。
他并非天生暴虐。
只是自幼质赵,受尽屈辱,归秦后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习惯了用铁血和强权去征服、去碾压一切不安定因素。
你是他最辉煌战利品,也是最尖锐的刺。
他征服了你的国,囚禁了你的身,却始终无法真正握住你那颗心。
于是恐慌化为暴怒,在意变成折辱,他用了最愚蠢的方式,企图在你身上烙下只属于自己的印记,证明你完全属于他。
原来,那不是纯粹的恨,也不是单纯的占有欲。
那或许是爱。一种扭曲的、迟来的、连他自己都未曾识得的,属于嬴政的爱。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你冰凉的发丝间,声音沙哑晦涩:“月儿……寡人……”
月儿,那是你十年都未曾被唤过的,你自己都快遗忘的乳名。
你的身子一颤,平静的心湖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他想道歉,想说些什么,可帝王的骄傲和数十年的习惯,让他终究无法将那些软弱的言语说出口。
你微微睁开眼,病中的眸子水润而迷茫,看着他难得流露的脆弱和挣扎,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伸出手,覆盖在他微凉的手背上。
你依旧恨他,这恨意早已融入骨血,成为你的一部分。
但恨得太久,太深,竟也衍生出一种诡异的熟悉和平静。
你知道他时日无多,而你的年华也在这深宫中虚耗。
旧日恩怨,如殿外飘散的烟云,似乎已不必,也无法再去清算。
恨吗?自然是恨的。恨入骨髓。那些鞭打、屈辱、失去孩子的痛、家国覆灭的悲⋯早已刻入生命,无法磨灭。
可恨了这么多年,你也累了。
扶苏在边关安然无恙,似乎成了你麻木生活里唯一一点微弱的盼头。
你不再是当初那个一心求死的亡国公主。
而眼前这个日渐衰老的男人,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暴君,他眼底深处,竟也有了和你类似的、深宫的孤寂与疲惫。
此后,你们的关系进入一种诡异的平和期。
他不再折辱你,待她甚至称得上尊重和⋯小心翼翼。
你会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在他批阅奏章疲惫时递上一盏温热的羹汤,在他因方士求药不成而恼怒时,用清冷的嗓音说几句宽慰的话。
他则会将你揽在怀中,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抱着,仿佛汲取着某种冰冷的温暖。
你们很少提及过去,那些血腥和疼痛被刻意封存。但有时,一个眼神,一个触碰,就能勾起漫长回忆的一角。
他看到你指尖被烛油烫过的淡淡痕迹,会想起她跪举红烛的夜晚;你感受到他掌心粗糙的茧子,会想起那落在肌肤上的鞭挞与爱抚。
恨比爱长久。
但恨得太久,太耗心神。
当两个人都被时光磨去了棱角,当过往的激烈爱恨都沉淀生命底色里无法剥离的一部分时,深究对错似乎已失去了意义。
你们像两艘伤痕累累的船,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碰撞得遍体鳞伤后,最终被遗弃在同一片寂静的港湾。除了彼此,你们其实一无所有。
他是灭你家国的仇人,也是囚禁你,折磨你半生的暴君,却也是这深宫里唯一知道实模样的人。
你二十五岁生辰那日,他送了你一支燕国样式的玉簪,与你当年那枚玉佩质地很像。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亲手为你簪在发间。
你对着铜镜,看了很久很久。
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年轻,眼神却已苍老。
她抬手,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玉簪,然后透过镜子,看向身后那个同样凝视着她的、日益衰老的帝王。
没有谢恩,没有微笑,也没有泪水。
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易水很冷吧?”你浑身一颤,没有回答。
“那年……寡人若早些知道……”他的活没有说完,也不必说完。他知道你懂。
只是很长一段时间沉默。
最终,你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千言万语,爱情,半生、尽在不言中。
是承认了易水的冷,是听懂了那未尽的言语,也是⋯对这纠缠半生的孽债,一种最终的、疲惫的默认。
他没有再说话,你也没有。
阳光缓慢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模糊地交叠在一起,仿佛那些尖锐的爱恨情仇,最终都被时光磨平了棱角,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无可奈何的释然。
恨比爱长久,但长久的恨,最终也熬成了你们之间唯一能共享的、扭曲的相伴。在这深宫之中,直至生命尽头。
从此,从此,你们就在这偌大而冰冷的咸阳宫里,相伴度日。像一种赎罪,也像一种和解。过往一切,皆不必再究。
因恨已入骨,爱亦迟来、而余生,只剩相伴。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