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打响,宣布完下课之后,我几乎是跑着从上课的教室去往梁水叶的教室,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先我一步离开了教室。
问起她的同学,得到的回复是:她多半是回家了。
也罢,毕竟我还有这个。
我从挎包中掏出她给我的那把钥匙。
——然后插进8幢307的房门锁孔中。
虽然她给我的钥匙生了锈,用它转动锁孔需要用上不小的力气,但面前的这扇门,最终还是在我的努力下成功向我打开。
推开门的一瞬间,一股红枣的甜香率先钻入我的鼻腔,然后,我的视线便对焦到了脱下了校服裤、躺在客厅中央的折叠床上看手机的梁水叶。
“啊!……”似乎是完全没有考虑过我到来的可能性,她惊叫一声,猛地弹起身,手机顺着她慌忙收腿的动作滑进床底。
我看见她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脚趾无意识蜷缩着,像受惊的雏鸟抓紧树枝。
这下反倒让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启话题了。“说了我会来的。”我只能假装游刃有余地抛出这句话。
“老师怎么……”她的后半句话被风扇送出的微风吹散。
对了,我是她的老师——为什么我总是想不起来这一点呢?
我坐到她旁边的沙发上,摆出一副上位者的严肃表情看向她:“梁水叶,现在可以告诉老师实情了吧。”
她的双手抓紧床沿,沉默良久。终于,她点了点头:
“我爸妈在我初中时离婚了。我爸不喜欢我,法院把我判给了我妈,但她也不喜欢我,所以他们再也没回过这个家。然后这边的两个卧室都被我妈租了出去,所以……”
“所以你才可以这么随意地把你家的钥匙给我。”我将那把生了锈的、应该是某个房客退给她的钥匙递给了她。
“现在我的生活费是我妈在给,”她接过钥匙,将它插到身旁随意堆放的教辅中:“而她唯一的要求是:不要再让我的事情烦到她。”
——所以昨天她即便发烧了也还是去了学校,不然没人帮她请假的话,范老师可能就会联系她的家长。
“初三时,我的成绩还算不错,只是有些偏科。那时我的班主任还会帮我制定补习计划。”她继续说道:“直到家长会那天,她看见坐在我的位置上的人只有我。”
“她问我怎么回事,那时的我选择了告诉她全部实情。她表示同情我的遭遇。”她露出一个凄惨的微笑:“——然后,我就被调到最后一排。”
厨房传来微波炉加热的嗡鸣声,我注意到,有一道纤细的身影在磨砂玻璃后晃动。我顺势转移这个悲伤的话题:“厨房里的是这边的租客?”
“嗯。安荷茂,安姐……”
仿佛在响应这个介绍,那个名叫安荷茂的女性从厨房门口探出她精致的脸,用清亮的嗓音说:“粥我熬好了。”
——“一样吗?”我突然想到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安荷茂走进她的房间时,我正在翻看她的硕士毕业证书。
白色的灯光照亮她工装衬衫上化工厂的暗纹logo——某种我看不懂的分子结构图案。
“看起来老师你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我也就不掩饰了。”她反手锁上门:“她高一时的家长会都是我帮她开的。我本想用她母亲的身份,但小梁说完全不像——没办法,谁叫我天生丽质呢?”
一串笑声之后,她从旁边抽屉里拿出一沓泛黄的作业单,上边签着的名字虽然有些潦草,但显然不是“安荷茂”三个字。
“模仿着小梁她母亲的笔迹签的,总归是能应付过去。”她解释道。
“说起来,老师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龄?”微笑之余,她看向我的脸。
我也回看向她的脸,然后终于明白刚才那句“一样吗”从何而来:她的身上也有一种灵魂不适配这具身体的奇怪感觉——不对,为什么我会产生这么抽象却又具体的感觉?
而且为什么是“也”?
我的灵魂为什么会不适配我的身体?
……
“……啊啊不好意思,”我总算回过神来:“我今年二十六——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不只是差不多,而且是一样么?”她有些意外地合上手:“这么年轻就当上班主任,老师还真是年轻有为啊。”
“那个…其实我只是她的任课老师。”
“啊……”她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
见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有些怀疑,我连忙转移话题:“本来我还有些担心她的生活状况,这么看,幸好她遇上的是你这样的租客。”
“我吗……”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遇上我,对她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幸好’。”
她倚着主卧门框,用鞋尖碾碎地板的积灰:“高二暑假的时候,我的两个好友先后跳了楼,一死一重伤——在我的见证下。”
“如果你让现在的我反思,我会觉得,他们会选择在跳楼前拉上我,是因为他们的心中尚有求生的欲望。可不幸的是,他们选择了当时的我,而当时的我是一个会在他们说出跳楼的原因后选择共情他们的人,所以,我一个都没能阻止……”
“我无意比较我和小梁的两种痛苦谁更胜一筹——因为苦难就是苦难,苦难只能是苦难。”
“那之后,我患上了一种癔症,认为自己被那个先死去的男性朋友所凭依,还闹出了不少笑话。不过最终,我从这两起事件中走了出来——靠着主动向我的几名好友求助。”
“小梁现在就像最开始的那个我,在等某个英雄破门而入。可我怎么活到现在,都没能见到那个穿着黑色紧身衣、开着非法改装车,在黑夜里四处游荡的人呢?”
“‘自助者天助’,这是我一直信奉的人生信条。”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冷漠:“我现在的工作是上二休二,平时还算清闲,所以还能帮她开家长会,帮她签字糊弄老师——然后呢?她的人生依旧得由她自己规划。”
她轻叹一口气:“‘缺爱’既不能帮她找到工作,也不能把她送进大学。”
我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所以老师为什么要来家访?”她突然发问,眼神如同看实验室的滴定管般锐利:“同情?责任?还是——”
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我不由地移开视线,从喉咙中发出不属于自己一般的干涩声音:
“毕竟我是她的任课老师。”
再度推开卧室门,梁水叶正趴在餐桌上小口啜饮八宝粥的身姿倒映在我的眼中。
她单薄的肩膀在宽大的校服下缩成一团,手机置于手边,映出短视频未暂停的闪烁彩光。
“你有没有想过,就那样把钥匙……”我鬼使神差地开口。她惊得碰翻瓷碗,粥水在桌面上淌开,滴到她未经任何饰装的白皙的大腿上。
她连忙从一旁抽出纸巾,手忙脚乱地擦拭起来。
我也赶忙抽出几张纸,擦拭起她腿上的浅粉色液体——冰冷而又细腻的触感自我的指腹传入脑海之中,令我的内心也有些骚动。
“就那样把钥匙交给我,万一我趁你不在的时候进来该怎么办?”
“老师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吧……”
“谁知道呢……”吐出第四个音节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些心虚——我为什么会觉得心虚?
难道我真的会这么做?
——“咳…还有,不要下身只穿着一条内裤待在客厅里。”
“郑——另一个男租客不到十二点是不会回来的,现在家里只有女生。而且我也没有想过老师真的会过来……”
“因为客厅里没有空调,是吗?”看着她的小腿上几处蚊虫叮咬的红痕,我突然意识到。
她点了点头。
“——加个QQ吧。”这句话在我回过神之前从我的嘴中蹦出。
我连忙将头撇向沙发上的那堆教辅:“把错题拍给我看,我周末有空的话可以线上讲。”
她顿时愣住,勺柄在碗底刮出刺耳的锐响。
“放心,”我连忙掏出手机,指纹解锁时才发现掌心全是汗:“其他学生也……”
“——扫我吧。”她亮出屏幕,象征着更私密的她的二维码向我泛着幽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