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壕里窜梭的这两天,玛尔莎遇到的士兵大多神色木讷,问他们问题也都沉默不言。
不过今天下午总算有了进展。
军靴踩过积水的声音在死寂的战壕里格外响,玛尔莎攥紧了医疗包的背带,指节泛白。
那个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年轻士兵靠在弹药箱上,与那些沉默的士兵相比,他的眼里还有些许光彩
“我看见……一个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的女人,被22号战壕的副官用铁链子牵着……爬行进了坑道,膝盖在地上磨出红印子。”
小兵斟酌着词句,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她长得什么样?”
玛尔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红色短发被她抬手捋到耳后,露出额角因渗出的汗珠。
她害怕听到那狼狈的女人是玛丽安娜,又怕线索就此中断,矛盾的想法在她的心里交锋着。
“太远了,我看不清……对了,我看到她头上有两个角一样的东西,头发是灰色的。”
“嘶……呼……”
玛尔莎没有再问,她转过身去,身上披着的大衣在肩头滑了一下。
是玛丽安娜,她找到那石像鬼了。
但“犬链”、“爬行”、“七零八落”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
玛丽安娜绝不是会被轻易驯服的人,能让她落到这般境地,那个副官一定对她做了极其可怕的事。
基金会的外勤证件还揣在兜里,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她这几日靠着这东西才安然无恙地穿越德军阵地。
可此刻这东西在玛尔莎眼里像张废纸,基金会的高层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作为盟友的玛丽安娜,即使她贡献了极为重要的重塑之手情报。
“卡戎,卡戎,你在听吗?”
玛尔莎压低声音朝着身旁蒙白布的男人说,她紧握着手枪,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因为愤怒颤抖。
她是在今天中午遇到他的,这从来没有摘下头上白布的男人告诉玛尔莎,他要去22号战壕寻找一位他从没遇见过的半死者。
玛尔莎不清楚什么叫“半死者”。
“……我在听,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反应过来你在呼唤我。”
男人的双手缠绕着沾有血和泥浆的绷带,遮盖住头颅的白布破烂。他没有背枪,只是手里拿着本红色封皮的笔记本。
“你要去的也是22号战壕吗?”
她不安地问。
“是的……那里有许多生命离去,一个生命在苟延残喘……半死者也在那里……”
卡戎缓慢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们一起去,现在,立刻。”
玛尔莎心里一沉,没有等他说完,便顺着那小兵的指引走进交通壕沟向22号前进,她不敢想玛丽安娜遭遇了什么。
“……好的。”
卡戎慢半拍地应着,跟上了玛尔莎的步伐。
白布下的“视线”扫过战壕壁上嵌着的弹片,又落在脚边半只陷在泥里的军靴上。
“这里……有三个死者刚离开不久。”
————
玛丽安娜趴在桌子上缓了好久,也是等着屋外的士兵进来了结她疲惫的生命。
可是这并没有发生,外面缓慢的脚步声在徘徊着,随后像是进了不远处的机枪巢。
“呼……”
她喘了口气,挣扎着把还算能动的左手伸向下体,想把被那恶魔强制插入的翼饰取出来。
并不算深,那恶魔是想一点点把这物件整个塞进下体折磨自己,却没想到被还没怎么开始就被反杀。
那个畜生现在正瘫坐在墙角的铁架边“嗬嗬”地喘着粗气。
往外拔的时候,尽管她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但锋利的边缘还是在割伤少女体内娇嫩的肉壁,疼的她中途松手了几次。
不过和这几日受到的痛苦和屈辱来比,算不了什么。
“哈啊……”
翼饰离体还牵出些许泛红的银丝,玛丽安娜颤抖了一下,随即挣扎着撑起身子坐在桌上,拿衬衫前襟擦拭上面沾着的体液和血丝。
被冷汗浸透的衬衣上留下红印,这件浅蓝色的军装衬衣快被她的血染红了。
翼饰上花纹的缝隙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她只能作罢,把这用自己血液做勾线的装饰带回头上。
白皙精巧的双耳再次被这两片金属保护,熟悉的冰凉触感让她感到安心。
外面的雨声似乎变小了,也有可能是错觉。
刚刚被卢卡斯用犬链勒住脖颈造成的窒息感和头晕目眩还在影响着她,玛丽安娜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动脉里奔腾的隆隆声。
她看向靠门侧的墙角,前几日被按在这里轮奸时,她依稀瞥见自己那身可怜的军装被堆在那里。
理智和自尊如同潮水般回归玛丽安娜的心里,她完成了复仇骂,她不再是任人羞辱的玩物。
女性的矜持与自爱让她想穿上衣物,然后走出战壕坦然迎接命运,尽管那套军装已经被撕扯脏污地无法入目。
那个角落空空如也。
“被扔了吗……”
玛丽安娜自言自语,这些恶魔就算是死,也要羞辱她最后一次吗?
她低下头,看到夹在双乳间和手腕上穿成串的铭牌,那些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德国士兵,那个为了兄长复仇而殴打她的马塞尔……那个惨死的工兵,这些人的死状像画片一样在眼前闪过。
“……唉……”
他们都死了,她还活着,至少暂时是。某种沉重的情绪压在心头。
乳首上被别着的勋章像是在发烫,这是对她,也是对那位卫国英雄的羞辱。
她想取下来,可上面的创伤兴许是有些发炎,乳首涨得难受,玛丽安娜怎么努力都取不下来,只得放弃。
她现在虚弱得连自愈能力也失去了,也许能被一个十岁的孩童轻松击倒。
玛丽安娜从桌上下来,蹒跚着走向墙角,她想在旁边的杂物堆找找有没有什么蔽体物品。
地面很干燥,足底踩在沙土上让她觉得发痒。
“对不起……嗬……对不起……玛丽安娜……对不起”
卢卡斯有些变调,混杂着血沫翻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得玛丽安娜一惊,双腿站直立即转身看向他瘫坐的墙角。
万幸,那个恶魔还是濒死地蜷缩在铁架旁,看起来出气比进气多了。
灰色的石肤几乎覆盖了除腰间创口和面部以外的区域,肠子几乎从腹腔里全撒在外面,血液在身下汇聚成水潭
让玛丽安娜有些奇怪的是,那个手状的黑泥面具从他脸上消失了,露出德国人常见的褐色眼睛。
“你在跟我道歉?哈哈,之前那样折磨我时怎么没有想过停手?!虐杀那个英雄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心存善念?!”
玛丽安娜被这莫名奇妙的道歉气笑了,愤怒着质问这死到临头还在虚伪的魔鬼。
“我,我……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是我,我不能控制我的……身体……对不起,玛丽安娜……”
卢卡斯双手握着剑刃,肺部喘得像个破风箱,他努力保持还算清醒的理智。
“你什么意思?你这个混蛋?你不会想告诉我你有多重人格这种老套的桥段吧。”
玛丽安娜脸色发冷,她突然发觉卢卡斯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熟悉的另一个声音。
“重塑之……手在开战前,就,就……污染了长官,污染了所有人……我……”
卢卡斯哭泣着断断续续说,脸色苍白得像是塑像,语速越来越慢随后昏死过去。
“给我醒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必须清楚告诉我再死!”
玛丽安娜扑到他身前,握住剑柄轻轻在他腹腔搅动一下,剧痛让卢卡斯苏醒过来。
少女想起来那熟悉的声音是谁了,卢卡斯这身遍布灼痕的大衣和那个黑夜里的身影慢慢重合,她有一个令人恐惧的猜测。
“哈……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自己做了……对你做了什么畜生一样的事……但是我无法控制身体……就像一个观众……只有在,在凌晨四五点……”
卢卡斯眼神已经有些涣散,泪水从眼角滑落。
“在夜晚最黑暗的时候,在石像鬼力量最强大的时候……”
玛丽安娜下意识地顺着说道,她闭上眼,已经明白了一切。
“……那时我能,我能重新掌控身体……我想自杀,但是……但是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只能尽力去帮助你……对不起……”
“你……”
玛丽安娜想说些什么,可动了动喉咙也没法说出来。
那个在夜晚降临在石像鬼少女身边的天使,那个温柔地拥抱和宽慰她,为她送来食物和药品的人,和折磨,凌辱,强奸她的恶魔是同一个人。
甚至也是石像鬼。
“对不起……对不起……玛丽安娜,你的衣服……我那天洗净了,在这架子顶上………可我实在是修不好……对不起……对不……”
卢卡斯自顾自地说着,混着漏气的声音,他努力抬头看向铁架上面,视线里却是一片黑暗,他已经看不见东西了,生命正在离他而去。
他茫然地道着歉,意识不到身边那个被他伤害的少女。
他看见饿死在战前的妹妹和母亲笑着向他走来,一个看不清面容背生双翼的高大男人站在他身后慈爱地拍着他的肩膀,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一二岁的年纪。
那时德国的空气里弥漫着麦子,牧草和壁炉灰烬的香气,他还不知道饥荒和战争为何物……
泪水划过死去石像鬼的脸,最后一句道歉剩下半截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
“我……我,我不会原谅你。”
玛丽安娜双手颤抖看着这个身份复杂的……恶魔?救赎者?还是士兵?
或许说,“人”这个最普通本质的称呼更适合他。
玛丽安娜不会原谅这个残忍凌虐她的人,不会原谅这个虐杀她战友的刽子手,即使那不是他本愿。
“神的救赎降临在我们身上,让我们褪去恶魔的皮囊……”
但她会为卢卡斯祈祷,良心为她厘清善恶最真实的图景,为此玛丽安娜已经背负了许多的血与罪。
一切归于平静,她抽出尸首上的佩剑,剑刃带着鲜血和石屑把这灵魂解脱的躯壳拽倒。
“铛。”
剑尖扎入地面,玛丽安娜撑起身子去够铁架上的衣物,那军装看起来像堆破布,但至少算得上干净,她忽然间想起那天被强迫着在人前排尿时,汉斯对卢卡斯说的那句话“今晚该你去洗衣服洗澡了”。
也许是那夜,这个恶……德国人趁着清醒,洗净了这套赃污的军装。
她撑着剑,站起身,一如这故事最开始那样,只不过这次,她不会再跪下了。
————
“该死的,重塑之手已经……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吗。”
玛尔莎恶寒地看着倒在机枪巢里倒毙的两具德军尸首。
一具四肢末端长出了利爪一样的物体,另一具和身后的机枪粘连在一起,血液和黑泥顺着枪机的散气孔往外流,裂开的头颅里堆满了扳机和齿轮一样的物件。
卡戎沉默着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玛丽安娜不在这里,只剩那个指挥室了……呼……呼……”
她走出机枪巢,不安感促使她剧烈地呼吸。
玛尔莎和卡戎顺着指示来到了22号战壕,这条坑道很短,仅仅只有两三个拐角,未知的恐惧却让玛尔莎觉得异常漫长。
储藏室里空无一人,门外的铁丝网上挂着一具解体的尸骸,仅能凭借残存的领章和躯干判断是个法国男人。
第一个拐角倒着个脖子上卡着步枪的士兵,旁边不远处扔着一把断成两截的勒贝尔步枪。
玛尔莎认得那把步枪,事情像是朝最坏的方向奔去。
“卡戎,卡戎!那个指挥室里……还有活人吗?”
她压低声音朝头上盖着白布的男人问,手枪紧握指着指挥室虚掩的门。
“……一个死者,一个生者……半死者也在那里。”
卡戎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传来。
玛尔莎的心被猛揪起来,她深呼吸几次做了心理准备,随后没等卡戎跟上来就举着枪推门而入。
“砰!”
一个身影飞出来直接将她撞翻在地,冰冷的金属抵在她胸口,倒地时扬起的沙尘迷住了双方的眼。
玛尔莎本能地用带着臂甲的手背击打那物体,撞击的声音和纤细的形状让她确认那是一把剑,使用这武器的人似乎虚弱无比,直接被她从身上打翻下来。
玛尔莎趁势压在那人身上,举起枪估摸着顶在对方太阳穴的位置,搭着扳机的手指微微颤抖。
“铛。”
枪口和金属撞击的声响让双方冷静下来,泪水冲刷着眼里的沙土,模糊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明。
一双灰蓝色的眼瞳,闪烁着不屈和赴死的神色。
“玛丽安娜!我找到你了!呜呜呜……”
玛尔莎连忙把手枪拉上保险远离石像鬼的脑袋,随后慌乱地从对方身上下来,思念化成呜咽从口中跑出。
“你……玛尔莎?”
玛丽安娜的眼里还蒙着灰看不真切,只看见红色的色块在眼前晃动。
刚刚她勉强将那身歪扭破烂的军装重新套到身上,便听见指挥室外两道清晰缓慢的脚步声慢慢接近。
她踉跄着躲在门后,趁着为首的那人开门时,用尽全身力气飞扑出去,打算临死前用剑捅死一个。
没想到对方力气大得吓人,也可能是自己太无力,竟然被反过来控制。
她已经认命放弃抵抗,却没想到那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玛丽安娜看清了,红色的短发和浅绿色的眼睛,她的脸上决绝的神情迅速转化成惊喜,随后鼻腔感觉一阵酸涩,委屈感接踵而至让她和玛尔莎一起哭了起来。
“玛丽安娜,你怎么……”
玛尔莎想搀扶着石像鬼少女站起身,可她虚脱得几乎直不起腿,只得跪坐下来,让她躺在自己膝盖上歇息一会。
下意识地视线扫过玛丽安娜像是被人扯坏,只扣得住下半扣子的军装外套,玛尔莎从领口看见里面的衬衣并没有系好,半个白皙的乳房裸露在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顶在乳首上,腹部隐约有些许淤青。
下身的裤腿没有压进靴里,而是堆积在靴筒最高处。
红发的少女适时地闭上了嘴,她知晓友人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愤怒让她捏的手甲咔咔作响。
“……不,没事的,一切都结束了。玛丽安娜,我和卡戎会带你离开的,你一定会安全的。”
玛尔莎弯下腰,轻轻环抱住玛丽安娜单薄的肩膀,左手拂过石像鬼背部时,她掌心有点湿润。
“疼,轻点……”
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让玛丽安娜几日来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玛尔莎小心地挪出左手,瞥见满是血红。
悲伤和怒火促使着她轻轻亲吻玛丽安娜的额头,咸味在口腔弥漫,她不清楚那是汗水,自己流下的眼泪亦或是咬破嘴唇渗出的血液。
天空中浓重的油彩阴霾正在缓缓散去,有些地方裸露出的空洞已经可以瞥见澄澈的夜空和繁星。
不知过了多久,卡戎从指挥室走出来,沉默地站在两人身边,被白布遮挡的眼睛似乎在看着玛丽安娜右肩的枪伤。
“卡戎,你忙完了?”
玛尔莎也在看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一枚灰白色的弹尖卡在玛丽安娜的肩胛骨上,四周的结了血痂。
“……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们,你们看起来都很……”
卡戎沉默了一会开口,随后思考着合适的词语,他现在这种特殊的存在很难理解生者的情感。
“……思念对方。”
他补充道,声音像是深潭里的水。
玛尔莎的脸有些发红。
“……这些死者都已摆渡往生……半死者,在那里……”
没等玛尔莎说话,卡戎接着说,缠绕着血迹绷带的手指了指玛丽安娜。
“什么?!她明明还活着!卡戎!”
玛尔莎心凉了半截,她尖声反驳着,玛丽安娜明明还有体温,在她怀里轻柔地呼吸,怎么可能是什么“半死者”。
“……你理解错了,玛……玛尔莎,半死者在她的肩膀里……至少是一部分……”
卡戎解释道,他差点想不起来这红头发的少女叫什么。
那枚子弹。
玛尔莎知道卡戎在指什么,“为什么是……一部分?”
她问道,怀里的玛丽安娜好像做了什么噩梦,娟秀的眉毛皱成一团,红发的少女把她抱的更紧了点。
“……还有一部分,在那里……”
卡戎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高地,玛尔莎知道那是299高地。
“我们快点带着玛丽安娜离开吧,这里不安……”
红发少女的话说出半截,剩下的便被眼前神迹一样的场景吓回去。
299高地爆发出一道神圣的白光,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只是一瞬,那光芒便消失不见,连带着整片299高地。
“我,我…我们快走吧,快!”
红发的骑士背起了昏迷的石像鬼少女,猫腰顺着坑道撤离。蒙着白布的男人沉默着打开笔记本,在上面写上两个名字:
“卢卡斯-贝克尔”
“艾格尼丝-德-泰内布朗热”
随后他摇了摇头,让蒙着的白布显出些许褶皱。
他划掉后面的名字,合上笔记本跟上玛尔莎的步伐。
战场上那些扭曲的战车和士兵随着299高地的爆炸挣扎着化成黑泥,随后渗进大地,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天空上的油彩团缓缓化成丝丝缕缕的云,像是水藻漂浮在清澈的夜空。
自大地坠入苍穹的雨点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随后欢快地向下拥抱土壤。
秋天最后一场雨,悄然降临。
破碎的石像鬼在夜晚最黑暗的时刻,迎来了自己的救赎。
战争,战争结束了。
(后日谈,单独开一章会显得这两章都很短,我就合在一起了)
(第一幕)
玛丽安娜是在那座废弃教堂醒来的,苏醒的那一刻她不敢睁眼,她怕一切又是一场猛,害怕自己又回到那个肮脏的狗笼里,颤抖着等待恶魔的蹂躏。
石像鬼少女的长而密的睫毛颤抖着,被坐在床旁的玛尔莎看见。
“玛德琳姨妈!玛丽安娜醒了!”
“哦,我的宝贝玛丽,呜呜呜。”
两道熟悉的声音像是清泉一样,滋润着玛丽安娜因为几日地狱之行而干涸的心。
她已从地狱归来。
灰蓝色的眼瞳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是石质天花板,随后玛德琳姨妈胖胖的脸和玛尔莎红色的头发便贴了上来,她们流着泪亲吻石像鬼少女的脸颊。
“我的心肝宝贝啊!你怎么受了那么重的伤,我给你脱衣服擦身子的时候,血都染了五桶水!呜呜呜……”
玛德琳姨妈尖声哭喊着。
她珍视着每一位家人,昨天晚上红头发的小姑娘玛尔莎背着失踪了好几天的小玛丽回来时,她看着浑身是血衣冠不整的外甥女,心里像是被剜下块肉。
“玛丽,你整整睡了一天。”
玛尔莎已经摘了手甲,双手紧握着玛丽安娜的右手,眼眶发红地看着她。
“谢谢你,玛尔莎,我这不是,不是活着回来了吗,姨妈。”
石像鬼少女轻嗅着亲人身上的气味。难以言喻的安全感让她嘴角扬起微笑。
只是这样的宽慰没让姨妈好受,她哭得更伤心了。
“唉,还是老样子。”
玛丽安娜无奈道。
“幸好,一切还是老样子。”
她在心里暗暗补充。
“姨妈,别哭了,玛丽已经回家了不是吗?卡戎先生还在这里呢,不要让人家难堪嘛。”
玛尔莎把脸贴在玛德琳姨妈因为抽泣不断颤抖的宽厚后背上,低声安慰着,她自己其实也在哭。
“好的好的,玛莎,你说的对,卡戎先生也是一位很好的人,我还以为德国人都是些凶恶的魔鬼,我得向他道歉。”
玛德琳压制住哭泣的冲动,伸手在玛丽安娜的鼻梁上刮了一下。
“我去给你做点东西吃,玛丽,卡戎先生说等你醒了有事情找你商量,姨妈就不打扰你了。”
胖胖的夫人丢下这就话便走出屋子。
玛丽安娜的视线瞬间清楚了大半,她看到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的卡戎和拉蒂斯。
如果卡戎那块白布下面有眼睛的话。
感受到视线,两个男人也走到床边,在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下。
“玛丽安娜,欢迎回来。”
拉蒂斯隔空做了个拥抱的姿势,玛丽安娜惊奇地发现他似乎不那么疯癫了。
“你的命运,艾格尼丝的命运,都改变了,我看见它们交织在一起。这一定是通过自我牺牲的方式,完成了石像鬼的救赎!”
好吧,还是那个样子,她没必要指望的。
“……这也是我想和你谈的事,玛……玛丽安娜……”
卡戎没有情感起伏的声音接过话,大家都没有理会这个手舞足蹈疯疯癫癫的石像鬼。
“他似乎又忘了熟人的名字。”
玛尔莎无厘头地在心里想到。
“……我让玛尔莎帮忙取出你肩头的弹头了……那是艾格尼丝心脏的一部分……”
“什么?!那个混蛋告诉过我不会对……对了,其他家人呢,他们都去那里了?”
石像鬼少女猛地坐起来,尖叫着打断卡戎的话,她懊悔不已,怎么会听信那些恶魔的话。
“放心,别这样,玛丽,姨妈告诉我昨晚在我们回来之前,有一队德国兵确实找来了教堂,领头的是个重塑之手的军官………等我说完,玛丽,但是大概是299高地爆炸的瞬间,这个我会给你解释的,那些人像化开的稀泥一样渗进了土壤里。”
玛尔莎拉住了石像鬼少女的手,仔细地给她解释起来。
“好吧,抱歉,卡戎,请你继续说吧。”
玛丽安娜砰砰直跳的心脏慢慢降下速度,但是艾格尼丝的遭遇还是让她愤怒不已,她的手在颤抖。
“……我有办法能让半死者……或者是是艾格……艾格尼丝活过来……”
卡戎的话像是一道晴天霹雳,玛丽安娜和拉蒂斯不敢置信地听着这话,目光死死盯着这蒙着白布的男人。
“你说的,是真的吗?”
两个石像鬼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
卡戎没有说话,白布下像是头颅的物体上下晃了晃,表示千真万确。
(第二幕)
“这样真的有用吗?”
玛丽安娜换了身深蓝色的连衣裙搭配白色蕾丝披肩,她跪在艾格尼丝的石像前,手中握着一根底端较粗的钉子抵在妹妹的胸口上。
拉蒂斯神经质地拿着把锤子,在两只手里来回颠倒。
在卡戎的要求下,玛丽安娜找到善于锻造的族人,为这枚子弹接上一截钉子。
“……我只会为生者摆渡……她的灵魂在这枚弹尖里……躯壳空无一物……只要让她们合二为一,她就会脱离这种假死的状态……”
卡戎断断续续地说,语气却十分肯定。
玛丽安娜刚刚在左手上试了下自己的石化能力,意念一动,白皙修长的手指便瞬间变成了石像般的灰色。
按照那个重塑之手军官的说法,这枚弹尖确实压制自己血脉的力量,而这枚子弹离体之后,她也没有听到妹妹的声音了。
但她隐约能感受到,这枚子弹传来的血脉连接。
“呼……拉蒂斯……试试吧。”
石像鬼少女做了心理建设,扶稳钉子,呼唤兄长用铁锤将钉子敲击进妹妹的心脏。
玛尔莎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那个叫拉蒂斯神经兮兮的石像鬼,颤抖着举起锤子,敲在钉子的尾部。
“当!”
钉子没入少女石像胸腔一半,玛丽安娜抽回了手。
“当!”
钉子只留下尾部还在石像外,周围有些裂隙。
“当!”
钉子完全没入。
四人沉默着看着石像,没有人说话,只剩三道急促的呼吸声。
鸟鸣从教堂尚未坍塌的飞扶壁传来。
“呼……”
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永恒。
一道好像刚睡醒的轻柔呼吸声压住了一切声音。
“咣当。”
餐盘和瓷器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
“我的天主啊!艾格尼丝,我的宝贝,你终于回到我们身边了!呜呜呜。”
玛德琳阿姨尖叫着。
胖妇人在短短的一天受到了太多刺激。
(第三幕)
“……谢谢你把这些铭牌给我……另外,你想要你的武器吗……玛丽安娜………我当时帮你带回来了………”
卡戎说罢,从盖着头部的白布下抽出那把断掉的勒贝尔步枪和崩尖的佩剑。
玛尔莎看着这一幕有些感到怪异,她想不明白这么长的物件是怎么放在那块白布下的。
“我,我不需要它们了”
玛丽安娜摇头拒绝道,在卡戎经营的这片坟场上,她没有戴翼饰,身上穿了一套便于行动的猎装。
“……好的,我把它们放在这里……”
卡戎放下那些武器,转身将铭牌一片片挂在新起的墓碑上。
“马塞尔-施耐德”
“欧根-斯密斯”
“斯特林-穆勒”
“卢卡斯-贝克尔”
渺小的士兵最后只剩下一片压印着名称的金属,借以期望自己在世界上留下痕迹。
玛丽安娜沉默着把自己的断枪插在地上,玛尔莎来到身边帮助石像鬼少女把佩剑系在搭起的支架上。
两把残废的武器组成了一个十字架,代替生者立在这片死者安眠之地。
“永别了,武器!”
玛丽安娜低声说,对自己,对敌人,对战争。
“我们,不,所有人,会在和平的年代相见。”
玛尔莎轻轻环保住玛丽安娜的肩,亲昵地脸贴脸低语着。
风吹过云稍,一缕阳光洒下来照射在一片片铭牌上,玛丽安娜突然想起了为什么自己会收起那些敌人的铭牌。
她当时在想啊。
要是有机会活着回去,她会找个地方,让这些东西远离战争的阴霾,晒晒阳光。
(第四幕)
一则未知收件人的电报
公元1920年11月11日清晨,德意志帝国代表埃尔茨贝格尔同协约国联军总司令福煦在巴黎北部的贡比涅森林雷道车站签署停战协定。
上午11时,协定生效,西线战场全面停火。
(经过解密后的附加信:
我们调查了299高地附近,具恢复理智的幸存士兵讲述,他们看到了金色和白色的光芒从高地内部爆炸似的闪耀,吞噬了整座高地和上面驻扎的117团,重塑之手的人员和基地在这次爆炸里灰飞烟灭。
距离较近的人声称自己看到了背部生有恶魔双翼,头部长有尖角,但是像天使般圣洁的神秘学生物。
此外,据外勤人员玛尔莎的调查报告,石像鬼阵亡在德军22号战壕尸骨无存,我们前往回收了那名士兵的铭牌。)
(第五幕)
爱吉丽克的丈夫伊诺-达席尔瓦参加那次大战后就杳无音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没有抚恤金,没有荣耀,只有纷至沓来的账单一张张塞进她的邮箱。
失去了丈夫作为顶梁柱,这个家庭的重担全部压在这位妇人身上。
她的女儿卡琳和伊莎贝尔已经两天没吃过饱饭了,做些妇女能做到杂活根本没办法在这个被战火摧毁的城市里挣到能填饱肚子的钱,她也许只能做那种工作了。
“咚咚咚。”
敲门声让神经紧绷的爱吉丽克轻颤,她警惕地躲在窗边,同时挥手让女儿们躲在阁楼。
她看向门口的来访者,是一个有灰色长发的姑娘,身旁不远处沾着另一个红色短发的姑娘。
同样的性别让爱吉丽克稍稍安心,她忐忑地打开房门,同时心中祈求对方不是什么催账者,两位小姐穿着算得上精致,也不像是会打劫的人。
“您好,两位小姐,请问您找谁?”
爱吉丽克挤出一个微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尽管她才三十七岁。
“您好,尊敬的女士,请问这里是……”
灰色头发的小姐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个紫色的盒子。
“请问这里是伊诺;达席尔瓦的家吗。”
她下定决心似的补充道。
“是,是的……他怎么了?”
爱吉丽克心中一紧,她一直不愿去相信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我是达席尔瓦先生的战友,他在炸毁德军机枪巢的行动中牺牲了……这是他的铭牌和……勋章……”
灰发的小姐压抑着哭泣的冲动,将盒子递给爱吉丽克。
红发小姐走近抱住她,轻轻抚摸着灰发小姐的背。
“我……我知道了……感谢您把这些送来,我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报答您了,抱歉。”
此刻爱吉丽克的心情竟然冷静地令自己害怕,那些自我欺骗的日子也算是该到头了。
“我还要给您一笔钱,应该够带着您的孩子到更安全的地方生活,这是我的心意……不,这是伊诺先生的抚恤金,他是国家的英雄,这是他应得的。”
灰发的小姐又拿出一大叠法郎交给爱吉丽克,随后抽泣着夺路而逃,红发小姐见状向妇人道歉,随后紧随其后。
(第六幕)
玛丽安娜和马尔莎已经离开了,卡戎还留在坟场打算为这些沉默的死者做一下最后的道别。
那匹黑色的伙伴溜达着回到他的身边。
卡戎伸出手,想摸摸它的头,全看见一个少女从一旁的墓碑后探出头来。
“……”
卡戎认得她,她塞给自己一块巧克力,尽管他压根就吃不了。
她叫什么名字呢……
头上盖着白布的男人思索着,他发现自己又把别人叫什么忘记了。
“……你是不是,把我的名字忘了呀?”
少女跳出来,笑着看他。
(第七幕)
巴黎装饰学院附近的街道上新开了一家叫“玛莲娜”的裁缝店,店主是一个有着绸缎般灰色长发的姑娘,她的妹妹和哥哥和她一起住在这座店铺的二楼和三楼。
活泼可爱的妹妹总是喜欢在黄昏时穿着一件无腰线的雪纺裙站在二楼的窗台唱圣歌,每当这时,街道上走着的行人会停下脚步,附近的居民会打开窗户,安静地听着这美妙得不似人间的歌声,少女的哥哥姐姐也会停下手里的工作聆听妹妹的声音,脸上洋溢幸福的微笑。
表情总是阴郁的哥哥有些神经质,邻居们听说他是来自己的妹妹家里养病的,这个高个子男人总是呆在屋子里抄写书籍,念诵自己写的诗歌,出人意料的是,他很受小孩的喜爱,附近十岁以下的孩子总是缠着他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留着灰色长发的店主总是带着灿烂的笑容,灰蓝色眼瞳像是黑夜里的月光一样明媚,她为所有找她制衣的人量体裁衣,只是不愿过多接触除却她哥哥以外的男性。
即使手头拮据,她也会善解人意地为人赊账。
一个红头发穿着古怪的姑娘偶尔会来看望这一家,有些妇女听店主说起,这是她最亲密的朋友玛莎,她在很远的地方工作,休假时会来这里住几天,每次这姑娘来,都会向每一个遇见的邻居问好。
店主与那红头发的姑娘和街坊在夜里聊天时,总是说:
“那些大人物造出了这样一场世界大战,总算可以认识到战争对人性的摧残和对文明的破坏了吧,未来一定也不会有这种战争,我们可以这样和平安宁地生活到永远。”
在说这些话时,店主的眼睛发亮,众人也都赞同地点头。
巴黎街道上的香水鸢尾花依旧盛开。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