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冬夜的风像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姜娜半拖半抱着意识模糊、浑身酒气的凌汐,站在民宿门口空旷冰冷的马路上。

身后那扇厚重的门隔绝了所有的喧嚣与恶意,也隔绝了暖气,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姜娜单薄的毛衣。

“车…打车…” 凌汐喃喃着,身体软得像一滩泥,几乎全部重量都压在姜娜瘦小的肩膀上。

姜娜咬紧牙关,一手死死揽住凌汐的腰,一手颤抖着掏出手机。

打车软件是她不久前才装的,为了找兼职方便。

她笨拙地操作着,定位,选择车型……当看到屏幕上跳出的预估价格时,她的心猛地一抽。

这快抵得上她在网吧熬个通宵的工钱了!

肉疼的感觉如此清晰,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民宿大门,里面隐约还有音乐和笑闹声传出,方艺璇他们大概又开始了新的狂欢。

再看看身边脸色苍白、闭着眼微微颤抖的凌汐,姜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狠狠心,按下了“呼叫快车”的按钮。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凌汐的身体越来越沉,意识似乎彻底沉入了酒精的深渊,只剩下沉重的呼吸。

姜娜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她,感觉自己的胳膊和肩膀都麻木了。

终于,一辆打着“空车”灯的出租车缓缓驶来,像黑暗中的救星。

司机师傅是个中年大叔,看到两个年轻女孩,尤其一个明显醉得不省人事,皱了皱眉,但还是帮忙拉开了后车门。

姜娜几乎是连抱带推地把凌汐塞进后座,自己也狼狈地挤了进去。

车子启动,暖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

计价器开始跳动,红色的数字每一次变动,都像在姜娜的心尖上敲了一下。

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节日彩灯点缀的陌生街景,再看看身边蜷缩着、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带着不安的凌汐,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

“谢…谢谢你,姜娜…” 凌汐忽然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眼睛都没睁开,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头一歪,彻底醉倒过去,呼吸变得绵长。

这句无意识的感谢,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姜娜纷乱的心湖,漾开一点微弱的涟漪。

她没说话,只是把凌汐身上那件属于她的、臃肿的羽绒服又往上拉了拉,盖得更严实些。

一路无话,只有计价器规律跳动的滴答声和引擎的低鸣。

终于到了宿舍楼下,姜娜付钱时,让她感觉刚才那笔“巨款”的实感更强了,心口又是一阵闷闷的疼。

架着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凌汐上楼、开门、回到寂静的宿舍,几乎耗尽了姜娜最后一丝力气。

她把凌汐小心地扶到她的床边,帮她脱掉沾着酒气的衣服和鞋子,又用湿毛巾笨拙地给她擦了擦脸和手。

凌汐全程毫无知觉,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

做完这一切,姜娜自己也累得几乎虚脱,简单洗漱后爬上自己的床铺,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着了。

梦里似乎还回荡着民宿里的哄笑声。

第二天一早,姜娜是被一声巨大的开门响动惊醒的。

天刚蒙蒙亮,宿舍里光线昏暗。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方艺璇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或者说,是跌撞进来的。

她身上还穿着昨晚那身惹眼的红色毛衣和短裙,光腿神器上沾着污渍和褶皱。

原本精致的妆容早已花得一塌糊涂,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香水味、烟草味、浓重的酒气…

方艺璇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姜娜醒了,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

她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甩掉脚上那双小高跟靴子,踉踉跄跄地扑向自己的桌子,抓起水杯就猛灌了几口凉水,水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她也浑然不觉。

然后她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床上,连衣服都没脱,几乎瞬间就没了动静,只剩下不均匀的呼吸。

整个宿舍瞬间被这股浓烈的、属于昨夜放纵残骸的气息所充斥。

姜娜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她看着对面床上那个蜷缩的、狼狈不堪的红色身影,再看看旁边凌汐床上安静沉睡、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

一种冰冷的疏离感将她淹没。

她们的世界,光鲜亮丽也好,狼狈不堪也罢,都离她那么遥远。

那个充斥着昂贵酒水、精心算计、暧昧游戏和露骨欲望的“格调”世界,是她永远无法理解也格格不入的异域。

而她自己的世界,是精打细算的打车费,是网吧里的工钱,是猪哥发来的爆满信息。

这两个世界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巨大的鸿沟。

上午,姜娜顶着睡眠不足的疲惫,准时出现在网吧。

推开门,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烟味、泡面味、汗味和机器散热风的味道扑面而来。

嘈杂的键盘敲击声、游戏里的喊杀声、顾客招呼网管的吆喝声……这些在别人看来可能难以忍受的噪音,此刻却让姜娜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放松下来。

“哟,娜娜来啦!昨晚玩得嗨不?” 猪哥朱刚强正叼着烟,麻利地操作着键盘,抬头看到姜娜,黝黑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黄牙。

他穿着件花里胡哨的毛衣,袖子撸到手肘,露出肥粗的小臂,上面还沾了点疑似机油的污渍。

“还行吧。” 姜娜含糊地应了一声,换上那件暗红色的工作马甲。

马甲胸口“蓝极速”的褪色LOGO,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和归属感。

“嗨啥嗨,累死了吧?看你这黑眼圈!” 猪哥凑近了些,带着点烟草味的气息喷过来,却一点也不让人讨厌,“昨晚可惜你没来,不然能看见我超神甩狙。”他语气里带着点替她惋惜的真诚。

“嗯,可惜了。”姜娜拿起抹布开始擦拭吧台,听着猪哥絮絮叨叨地说着昨晚的“盛况”,哪个顾客打游戏骂街特别搞笑,哪个机器又出小毛病他搞定了……这些琐碎的日常,一点点冲刷掉她身上昨夜沾染的冰冷和隔膜。

猪哥那带着同乡口音的絮叨,让她感到一种朴素的亲切。

下午回到宿舍时,气氛有些微妙。

凌汐已经醒了,正坐在书桌前安静地看书,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方艺璇也起来了,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家居服,正坐在自己桌前对着镜子仔细地化妆,似乎想掩盖掉所有的狼狈痕迹。

像下定了决心,方艺璇突然放下粉扑,转过身,脸上堆起一个带着歉意的、甚至有点甜腻的笑容,对着凌汐的方向:

“汐汐,昨晚…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也没想到后来会那样…李威他们喝多了就疯,还有那个陈卓学长,也太…太热情了。” 她语气听起来很真诚,眼神却有些闪烁,“你还好吧?后来娜娜带你回来,真是多亏她了。” 她顺带提了姜娜一句,目光却没在姜娜身上停留。

凌汐翻书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既没有指责,也没有接受这份歉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方艺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嘴角勾起一个带着隐秘愉悦的弧度。

“喂?学长~” 她的声音瞬间变得娇嗲无比,跟刚才道歉时的语气判若两人。她拿着手机,刻意地走到阳台上,还关上了阳台门。

宿舍里只剩下姜娜和凌汐。凌汐依旧安静地看书。姜娜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去水房。

阳台的隔音并不好。即使隔着玻璃门,方艺璇那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清晰地飘了进来:

“……嗯,昨晚是有点累……不过,学长你好厉害哦……”

“……讨厌!谁要跟你‘深入交流’了……”

“……地方你定嘛……要安静点的………”

“……嗯…我也想你……”

那声音黏腻、娇媚,带着露骨的暗示和毫不掩饰的暧昧。每一个词,每一个上扬的尾音,都像带着钩子。

姜娜正在叠衣服的手顿住了。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凌汐。

凌汐依旧低着头看书,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姜娜默默加快了叠衣服的动作,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宿舍,即使只是去水房洗衣服,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手指,也让她感觉比待在宿舍里呼吸更顺畅。

在网吧打工的日子,成了姜娜唯一的喘息之地。

猪哥依旧是那副模样,加上好友以来对姜娜总是格外照顾,重活累活抢着帮她干,还会给她带薯条或可乐。

他絮叨着学校里的趣事,抱怨着打游戏的队友,炫耀着自己又赢了谁,偶尔也会笨拙地关心姜娜:“小娜,你脸咋变白了?是不是没吃好?”这些粗糙的、带着傻气的关心,像冬日里劣质但足够暖和的炭火,烘烤着姜娜那颗在冰冷现实中有些瑟缩的心。

在他面前,她不需要伪装,不需要担心说错话,不需要计算打车费。

她就是姜娜,那个有点土气、有点沉默、有点自卑、需要打工赚生活费的姜娜。

而猪哥,似乎也从未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天傍晚,网吧的晚高峰刚过,喧嚣稍歇。

猪哥破天荒地没在打游戏,而是有些局促地站在吧台边,搓着他那双大手,黝黑的脸上似乎比平时更红了些,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正在擦拭键盘的姜娜。

“那个…小娜…”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发紧。

“嗯?” 姜娜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你…你晚上下班…有事没?” 猪哥问得磕磕巴巴。

“没什么事,回宿舍。” 姜娜如实回答。

“那…那…” 猪哥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猛地抬起头,眼神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真诚,“我…我想请你…请你出去吃个饭!就…就学校后门那家,新开的麻辣烫!听说味儿可正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网吧里显得格外突兀,引得旁边几个熟客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猪哥的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期待,像个等待审判的孩子。

姜娜愣住了。请吃饭?还是男生主动提的?这在她的人生里,是从未有过的,姜娜心里某个角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猪哥像是怕被拒绝,又急吼吼地、语无伦次地补充道:“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觉得你人特好!特实在!不像…不像有些人,花里胡哨的…我就稀罕你这样儿的!” 他憋了半天,终于把“稀罕”两个字吼了出来,声音震得吧台上的灰尘似乎都跳了一下。

网吧里彻底安静了。

那几个熟客都憋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出。

姜娜的脸也“腾”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猪哥的表白,土得掉渣,毫无技巧,甚至带着点傻气,用词也粗糙直白。

没有浪漫的烛光晚餐,只有校门口新开的麻辣烫;没有深情的眼神,只有一张紧张成酱紫色的脸和一双不敢抬起的小眼睛。

可就是这份土气,这份莽撞的真诚,这份毫不掩饰的“稀罕”,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姜娜。

眼前的猪哥,笨拙,黝黑,矮胖,穿着可能不便宜但土得掉渣的衣服,在大专上学,约她吃麻辣烫。

但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只有纯粹的、滚烫的真诚。

他“稀罕”她,不是因为她穿什么牌子,不是因为她认识什么人,仅仅因为她是“姜娜”,是那个在网吧里打工的姜娜。

一种没有过的、被珍视的感觉,像破土而出的嫩芽,在姜娜干涸的心田里悄然滋生。

这份珍视,如此朴素,如此接地气,带着麻辣烫的烟火气和网吧键盘的灰尘味,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她没有犹豫太久,在猪哥紧张得快要窒息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嗯,好。”

猪哥猛地抬起头,酱紫色的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你答应了?”

“嗯,麻辣烫是吧?我下班就去。” 姜娜脸上还带着红晕,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这个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褪去了平日的局促和茫然。

“哎!好!好!我等你!我先去占座!那家可火了!” 猪哥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像个中了彩票的孩子,黝黑的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转身就往网吧外冲,连脚步都带着雀跃。

看着猪哥消失在门口那欢快得近乎滑稽的背影,听着网吧里熟客善意的哄笑声,姜娜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心里那片冰冷的疏离感,似乎被这股接地气的暖意融化了一角。

也许,属于她的世界,不在那些光鲜亮丽的聚会里,不在那些充满算计的目光中,而就在这里,在弥漫着泡面味的网吧,在校门口热气腾腾的麻辣烫摊前,在一个皮肤黝黑、笑容憨傻、会大声说“稀罕你”的猪哥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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