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回 百战沙场 碎铁衣

润六月,初十,丑时,铁岩城,城破。

三座塔熊靠在城墙,两座毁损于前,兽潮登塔入城,前仆后继,如浪袭卷,军士顽强抵抗至最后一刻,无人投降,也,无法投降。

此为与兽军对敌最酷烈之处,因为它们不留俘虏,只会把你抬上餐桌。而在大快朵颐时,它们也不会留意你是否还活着。

因此最好的解脱,就是战死。

墙上卫兵的哀嚎声渐小,血肉脏器被荒兽争抢分食,仅剩一些盔甲与残骨。

左卫护着军师往将军邸撤离,且战且退,越退亲兵越少,嗜兽则越来越多。

“谁教你这步棋的?”

看着狼群被民房里的肉香给吸引而转头奔去时,宋军师喘气问道。

李右卫想起费参议清隽的双眸,清瘦的衣袍,清晰的咬字,以及临别前的那句『人在』。

“是妙棋,但即便如此,四散的城里的荒兽终究会找不到更多吃食。”宋军师点点头,看着自己被咬了几口的臂膀与腿骨,即便包扎过,血仍汩汩冒溢。

“我替你争取一线生机,收拢能收拢的残兵,往二线跑吧。”宋军师推开搀扶他的右卫。

“跑不了的。”李右卫苦着脸,看着宋军师决然的表情。

“我来拖住熊将,你有一整晚可以跑,若它醉倒了……”宋军师指着将军邸中广场上摆满的酒坛:“你将会再多一个白天的时间,墨燃,不,定远将军,两营残存的溃兵,尽托于你。”

李右卫看摆满邸中广场的醉仙酿,还有军师塞到他怀里的兵符。

“走。”

“领命。”李右卫躬身,左拳死死紧握,似要把掌中那枚城墙形状的长方形兵符给握碎。

看着李右卫带着五位亲兵离去后,宋军师把将军邸的大门关上,倚靠在门柱旁,仰望几乎没有月光的星空,群星争闪,万白中恰有一颗腥红。

在他的血流干之前,还有些事情得完成。

深吸一口气,大喊:“熊将!”

“熊霸天!”“熊将!”“熊霸天!”“熊将!”

喊了一回,聚来一些鬣狗,叫了两回,围来一群豺狼,于第三回,终于唤来举步震地的如山巨熊。

“什么事啊?”熊将满嘴肉沫,全身像泡过血池似的来到府邸前。

“恭喜将军破城。”宋军师唇色发白:“这是百年来,首次达成的壮举,恭贺将军。”

“哈哈哈哈……”熊将仰天狂笑,身后虎豹嘶吼,狼狗嚎叫,铁犀撞破城门,巨象踩塌房舍,夜枭与血蝠争夺残躯。

满城尽是蛮兽狂欢。

“如此功绩,如能豪饮醉仙酿,岂不快哉?”宋军师推开门,让邸中酒坛尽入兽眼。

“喔?”熊将双眼放光,吐舌,跨步入邸,随手抱起一坛,咬开封盖,仰头猛饮。

“好酒!”熊将灌入整坛,摔破,回首看向外头兽军,以及宋军师:“就是有点淡。”

宋军师不慌不忙,客气解释:“醉仙酿初饮顺喉,再饮微醺,三饮即倒,将军不可轻易尝试。”

“胡扯。”熊将甩头:“这名字倒好听,不过醉仙,怎能没有仙呢?”

语毕,熊将大吼,吼声传城。没过多久,一群金刚猩猩抓着三位仙子入邸,两仙已死,一仙昏迷。

“军师博学多闻,我问问啊,听说有种讲究的吃法,叫做生鲙,是怎么个吃法呢?”熊将举起厚掌,压着三仙,笑问。

宋军师抱拳,踏入广场:“持利刃,切细片,再沾酱醯而食。”

“这样啊。”熊将歪头,想了想,又朝外头大喊:“给军师捡把刀来,要锋利点。”

好几只豺狗咬着刀械入邸,全都抛在宋军师脚下,再转身出门。

“来,军师示范一下,咱兽群没有巧手,你得做几遍给金刚猩猩看。”

宋军师看着长刀,仙子,酒坛,金刚,熊将。

闭眼,再睁眼。

“当然,看好了。”

宋军师捡起刀,用长袍拭去血迹,缓步走到仙子尸体旁,拉起他的手臂,划刀,片肉。

一片,两片,三四片。

五兵,六卒,七八人。

右卫沿途聚集不少兵卒,但又被偶遇的兽军咬死不少,一会增,一会减,扛旗不在,无人能举旗聚众,因此直到他们出了东门,也才拉起一队十六、七人。

快步离城,遁入漆黑。

夜色茫茫,身后的雄城化为发出阵阵凄鸣的庞然大物,压得众人难以喘息,只能闷头疾走。

无月夜,云遮星,右卫见不着前路,只能感觉着手脚的距离与心跳的脉动,有时他会听到漆黑吃掉了几道跳动的声律,但他们都很有默契的不发出任何声响,就算是被逮住而遭分尸的兵卒,也都一声不吭。

偶尔,云雾散开,他们才能再确认剩余的人数,右卫左右瞧,看见木然的脸孔,哀凄的面貌,还有残破的军装与滴落一整路的血迹,斑斑红腥提供了最佳的追击线索。

他想开口,却发现嗓出不了声,龟裂的双唇,烧坏的声线,让他只能干瞪。

“止不住血的,留下。”

右卫看着身旁的李叔开口,有些听不太懂。

“其余,跟着将军。”

右卫看着李叔举刀拦住想再往前的伤兵,有的面露惶恐,有的似在求情。

“留下,我陪你们。”

李叔高傲地抬起头,挡下四人,他们本来恳求的神情,逐渐转回坦然,有的拔刀,有的捡起长剑,然后一同转身,鼓起最后的余勇,让双脚不再打颤。

“将军,请再前行。”

右卫迈不出腿,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仍无音出嗓。

几人直接簇拥者右卫往前,他被架离原地,李右卫回首望着族叔的背影,不晓得亲兵们为什么还要走,不晓得为什么他们都想让自己活下去,一个个,都把那沈重到窒息的未来,交到他手上,而他,甚至没办法用双手来接。

他甚至,甚至……

都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办法……拔刀。

自从响应兵役后,不,从参议说他的右手被斩后,到守城,到典皓与熊将对阵,到城破,他都没有拔过刀。

一次也没有。

乌云又蔽空,黑暗再遮眼,右卫紧紧握着兵符,踉跄前行,双脚如铅重,他不晓得,他还能再撑多久。

忽然,身后传来嘶吼。

“人在!”

“堡在!”

仅仅只有断后五人的呐喊,在黑夜里,却重重的,重重敲击剩余十人的心脏,他们本来已经麻木、绝望、死寂的脸孔,像是触电般,有了一丝的活性。

那一丝鲜活,挤压着他们的胸腔,鼓动着他们血气,点亮了……他们狠戾的双眼。

右卫看着那一双双爬满血丝的瞳孔里,映着好几个自己,每一个,脸上都写满了滔天的愤恨。

他蹒跚的步伐,渐渐踩稳,摇晃的身躯,逐渐坚毅,已经干枯的灵气,毫无生气的丹府,突然大量的,凶猛的,飞速的,不断灌入灵气。

右卫,左拳松开,把兵符塞到怀里,握上了刀柄。

他可以拔刀,他知道,现在的他。

不,以后的他,每一刀,都能直接砍死妖将。

妖将有三。

中路熊将,上路虎将,下路狐将。

城破的消息,透过苍鸢飞快传递,使得它们本来白日要攻城的计画立刻暂停,转而调往铁岩城移军,巨阙与铁岩中间是高山横叠,赤崁与铁岩中段则有水泽泥沼,因此从铁岩城入楚是最快且最便之径。

兽军一动,守将便按计行事,为日后全歼三路兽军而准备。

冠军大将,准备移防后撤,北军将一直跟在兽军后方,直到入了二线五城,才会拉起铁锁,让兽军有进无回。

归德大将则是要北上布防,南军要重新打造一线三城的防御,也就是在兽军撤离铁岩城后,他们得接手该城,并收拾残骸,再建雄城。

而此时的怀化大将,已领军东进一百二十里,为强行军。

这等速度,必有掉队者,但脚不能停,他看着从身后飞来的雁群与野鸟在晨光中振翅,便知道,城,应是破了。

他们,还得行军三日,才能抵城。

若一切顺利,大都护此时已拿下郢城。

若按照计划,军师此时已经殉城。

若无意外,兽潮入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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