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幻生红影乱,语落石痕迟

那是归雁镇暮春之夜,雨后初晴。风从南山吹来,草叶湿润,楼檐低垂。

我与她倚窗而坐,对着一壶已凉的梨花白,窗外有萤,屋中有香。

“景公子,你可知我为什么会在这浮影斋安身?”

她抚着酒盏,声音轻柔如梦,却带着一种让人难以置喙的沧桑。

我挑眉望她,笑道:“自然是因为你情报过人,手眼通天,江湖传言你背后有个无所不知的影子组织,我还以为你就是那个组织的头儿。”

“呵……我只是浮影斋的主人,不是那个组织的主人。”

她笑了笑,眉眼依旧潇洒,但眼中却多了一分晦暗不明的光影。

我沉吟片刻,道:“那个组织……当真存在?”

她不语,饮尽杯中之酒,将杯子扣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如山石落水,沉重不响。

“那不是你该知道的东西。”她低声道,“也不是你现在知道了,能改变得了什么的东西。”

我愕然望她,心中一动,问:“你说这话……像是在提醒我。”

她淡淡道:“你既已入局,便早被他们关注。你之所以能从归雁镇一路走来,不过是因为——他们默许你走。”

我眉头大皱,冷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转头看我,眼中那熟悉的戏谑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几近母性的怜惜。

“你可知你是谁?”她问。

我怔住。

她未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我眉心,像是要揭开什么,又像在封住什么。

“景公子,”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若真想知道,就自己走到那扇门前去吧。”

——

那书柬,纸质粗朴,信封无封蜡,无署名,无落款。

我翻开一看,里头只有一行字,写得极简,也极隐:

“西郊·竹影坊二十七号”

仅此而已。

却不知为何,我心中猛地一震,一种莫名的不安随即攫住胸臆。直觉告诉我——这与柳夭夭有关,且非善地。

“小枝,浮影斋的门你守着,告诉云霁与婉儿,一切静待我归,谁都不许乱动。”

小枝欲言又止,神色满是焦灼:“公子……”

我摇摇头,不容她多言,已转身跨出庭门,纵身踏上院墙,一脚落地,化作夜色中一道淡影,直奔东郊而去。

——竹影坊。

那是一处早年隐于郊外的清谈雅地,相传为前朝某位隐士所建,竹林环绕,四下幽深,久无人居。如今坊地仍存,却已成荒庭。

夜风微凉,月华朦胧,我的步履未曾稍歇。

沿途街巷渐远,东郊的竹林越来越密,风过林梢,竹叶婆娑,发出阵阵低语之声,如同谁在暗处轻喃。

当我终于踏上那通往竹影坊的旧石径时,前路如墨,月光亦不愿照临。远处隐约可见一抹红灯,如引魂之火,闪烁在林深处。

我停下脚步,心头一沉,袖中五指微扣,一道微不可察的气机随之升起。

“柳夭夭……你到底在哪?”

无人应答。

但我知道,前方,有人,在等我。

或敌、或友。

或许——什么也不是,只是某场棋局之中的另一子。

我踏入林中,灯影随之晃动,像极了她那双总是戏谑含笑的眼睛,只是这一次,却没人出声调笑。

只有一阵微风,拂过竹梢,似她曾经低语:

“景公子,等你明白了,就会知道,我不是来陪你的……我是来等你的。”

——

那时归雁镇秋叶未黄,我与柳夭夭并肩坐于驿馆后院。

天色渐沉,院墙上的黄藤斜倚而下,她正捧着一盏热茶,嘴角挂着那抹总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我终于问出积压心中多时的疑问:

“夭夭,那个你口中的……组织,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世上从无人提及,亦无记载?”

她抬起眼眸,望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唇边那缕慵懒笑意不曾退去。

“你真的想知道?”

“若不想,也不会问了。”

她低头吹了吹茶面,悠悠道:“这世上,大多数组织,不过为了权、为了财。能再高一层的,为的是理想,或秩序。但我们……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她看向远方夜色,如有所思,半晌才道:

“我们,是为了——规则。”

“规则?”我皱眉,“这世间万象,皆有因果与律例,所谓规则,岂不早已确立?你们,想改它?”

她轻笑一声,声音在夜风里如泉水潺潺。

“规则从来不是静止的,它变化着、崩解着、重塑着。你我所认为的天地运行、朝代轮替、生死善恶,无不是某种规则之下的演算……而我们的存在,只为确保——若这规则错了,能有人知晓它曾经错过。”

我怔住,良久方吐出一句:“谁来制定这规则?”

她转首看我,眸中泛着难以言喻的幽光。

“不是谁……而是『什么』。”

我一震,仿若雾中窥见某座古老巨塔的轮廓,隐隐欲现。

“那你呢?你是那个组织的一员,还是……”

柳夭夭摇了摇头,语气低柔:

“我……早已退出。”

“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那个『什么』的一面。”

她垂下眼,将茶盏放回木桌,低声喃喃:

“它……不是人,也不是神……你若有朝一日也看到它,会明白的。”

那一刻,月光照在她脸上,我第一次发现,那张总是调笑打闹的面孔,竟藏着如此深的疲惫与沧桑,像是看过太多结局之人,却选择依旧演一出开场。

——

夜色已深,竹影坊的门后,静得出奇。

我绕过那扇半掩的朱门,迎面一股潮湿的气息袭来。

灯火散尽,惟有几盏青灯摇摇欲灭。

前方是一处方形小院。

院中铺满青砖,中央却空出一块平地,仿若被人刻意清理过。微风吹过,带起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混着血腥味,甜而冷。

我迈步进去。

一脚踏入,心头忽地一紧——

满地,皆是女子。

她们衣着各异,或是青衫,或是罗裳,姿态不一,却同样静止。

有人脸色苍白,有人双眸半睁,还有几人,唇边残留着未散的微笑。

她们倒伏的角度,几乎一致,像被某种力量同时击倒,整齐得让人寒毛直竖。

我俯下身,试探脉息。

——有的冰冷如石,有的,尚有微弱的气息。

“这……”我喃喃出声,指尖微颤。

她们不是自然昏迷。

这是一个被布过的阵。

我尚未及多思,突觉地面微震。

青砖缝隙间,流出一丝丝黯红光线,如蛇般游走,盘绕成符文。

我心头一凛,猛地后退。

太迟了。

“嗒——”

一声极细的关节脆响。

我低头望去——

方才倒地的女子之一,竟以极其僵硬的姿势站了起来,脖颈“咯”地一声扭转九十度,脸朝我微微一笑。

那笑容,毫无情绪。

“啊——”

另一名女子也动了,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她们以完全相同的步伐、节奏,缓缓抬起手臂,指向我。

“叩——叩——叩——”

是她们的足音,整齐而冰冷,仿佛有人在操控着她们的筋骨。

我迅速掐诀,气走丹田,真气外放,七情之力顷刻在身侧化开一层薄雾。

这些人——不是活人,也不是鬼。

她们行动如木偶,却气息紊乱,似仍存一丝残魂。

我避开正面攻势,连退三步,反手拔剑。

剑光如水,斜斩而出。

几名女子被气劲扫中,身躯一滞,倒下时却无血,胸口露出暗红的符印,随即又如被牵线之人再度站起。

我心头一沉——这不是普通的尸傀,而是以“人情”为媒,强行逆炼的血阵。

我转身欲退,却听到门外有微弱声响,似有人闯入。

那声音轻柔却决绝,带着熟悉的语气。

“景公子……这次,又是你多事了呢。”

我一惊,回头望去——

竹门外,一抹红衣缓缓而入,灯光下,她的脸宛如梦境。

她的语气仍是那副熟悉的戏谑,语尾上扬,带着轻佻的笑。

但我却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脊背攀起——

她的笑意,太过完美,完美得像刻出来的面具。

她的眼眸,不再有往日的灵动与狡黠,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阴毒与冷漠。

我沉声问:“你到底是谁?”

她轻轻一叹,将手中拂尘轻抛,一道幽芒自袖底闪过。

“我本来……不想这么快让你知道的。”

“但你查得太深,走得太远,已经……不在我们的控制之内了。”

“我们?”

她不答,只是抬手。

嘶啦!

那一瞬,四周倒地的女子尸首齐齐动作,如被牵线的傀儡,再次窜起!

而这一次,她们的动作不再僵硬,而是极其灵巧,身法竟与浮影斋的女弟子几分相似!

我心头一震,向柳夭夭逼近一步:“你到底对浮影斋做了什么?!”

她轻笑,眼神却更冷了:“不必激动,真正的她们不在这里……但你若再不听话,说不定就永远也见不到了。”

“你以为你查到的是什么?摄魂阵?无影门?空影和尚?那只是最浅的浪花罢了。”

我拔剑,寒光闪动间,气机纵横。

她却只是向后退一步,手指一勾,四周尸傀阵形突变,如流水般成环,将我重重包围。

“柳夭夭……你到底还是不是你?”

她定定看着我,忽而嘴角微勾,语气轻柔得近乎呢喃:

“你猜?”

我沉住气,眼观四面,心思电转。

这些尸傀虽不快,但进退之间却不似单纯的死物——她们分成八方而立,举手投足之间,似在模仿某种既定路数,缓缓推进。

我瞇起眼,心念一转。

——这不是乱战,是阵法。

我持剑绕行一圈,步步测位,渐渐发现:她们的走位,正应八卦之局。

干、坤、坎、离,震、巽、艮、兑,各占其方,各自引动微妙气机。

且不仅是占位,她们在我剑意探出之际,会自动调整方位,如流沙聚散、如潮起伏,互为攻守。

“好个血傀八象阵……”我心中一寒。

这一阵,不单是障眼之术,更像是一场献祭,以我之“情念”为祭引,以这些尸傀为媒质,转化阵中力量。

若不破阵,绝难脱身。

可若强行破之,又怕陷得更深。

我气沉丹田,七情剑意凝而未发,忽喝一声:“悲·断鸿影!”

剑气如霜雪骤斩,一名近身傀儡应声倒地,身躯断裂,气机尽断——

但下一刻,那断裂的身躯竟然自行蠕动,于我目光所及之下,再次缓缓站起。

她的头颅微垂,胸前的剑痕未褪,嘴角却浮出一丝诡笑。

“不死之傀……?”

我低声吐出四字,内心已然惊骇。

这些女子,不是活人,却也非死尸。

而是被某种“不全的情魂”强行缚住,以血祭炼魂,留其意识、毁其灵智,既无死,亦无生。

一个念头骤然浮现——

若这真是“她”亲手设下的……那么,眼前的这个“柳夭夭”,恐怕早已不是我熟识的那个她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向她喝问。

红衣女子仍是那副戏谑笑意,声音淡如飘雪:

“你破不了的,景公子。这些人曾爱、曾恨、曾哭、曾笑……只不过现在,都为了你而动。”

我于阵中来回盘旋,气机如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阵势流转间,我忽而心头一凛。

八卦之阵,六死两生。若生门可寻,一切尚可为。

我默运心法,闭目片刻,随即睁开双眼,目光如电,望向正东偏南一隅。

——生门,竟在她脚下。

那红衣的“柳夭夭”,就立于那生机一线之上。她如钉桩般立定,轻摇玉骨扇,嘴角含笑,似早已知我所见。

“原来……你已看破。”

她声音低沉,不再戏谑,而是一种几近冰冷的嘲讽。

“你才是此局的关键。”

我冷然开口,脚下真气骤然奔腾,如江海奔流。

下一刻,我提剑直攻。

“去——!”我一声长啸,七情剑意催至极致,“惊·流光影断”怒斩而下,直逼生门!

红衣女子冷笑一声,手中玉骨扇轻轻一挥,周围尸傀齐动,阵图随之变化,干离互换、坎震交错,整座血傀八象阵开始反转为阴局,以死门强化攻守!

四周阴风骤起,尸傀如潮涌至,剑气纵横之间,我连斩三傀,剑上已泛出浅红之色。

“你若杀不掉我,便永远走不出这里。”红衣女子含笑低语,声音似从万里之外传来,又如近在耳畔。

我心中一横,不再正面硬拼,改而纵身跃起。

身形拔空而上,真气逆运,七情剑决“怒·斩天棘”轰然祭出!

剑光如虹,自殿顶疾落,直取红衣女子头顶!

那一瞬,我眼中所见,不再是她那张妖艳笑颜——而是一片扭曲的虚影,仿佛无数张面孔重叠,喜怒哀乐、惊惧贪嗔,交错不清!

“你……不是夭夭……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怒吼而下。

那红影于电光火石之间,骤然仰首,瞳中闪过一丝骇人的光——

她一字一顿,声如夜雨敲棺:

“我是你……情念所生。”

我冲破红影之际,只觉天地骤转,耳畔风声消弭,四周万籁俱寂。

待我再睁眼时,眼前却已不见阵中尸傀与红衣,只余熟悉而又久违的山岭、林道、与……那静静流淌的小溪。

——归雁镇。

我的心头一震,脚下竟自而动,缓缓踏入这片岁月凝固的土地。

这里的一切,与记忆中的模样一模一样:

巷口老树下的石凳,镇外杂草丛生的药田,甚至我那斑驳不堪的旧居,屋檐还斜着一段曾修补却歪斜的瓦片。

我本该年幼时期记忆模糊,但此刻却清晰如昨日。

我望见了年幼的自己,一身青布小袍,正跌跌撞撞地穿行于山道之中。

忽而,脚下一滑,身形向悬崖边滑去。

那一刻,我的心几乎提至喉头,即便知道这只是记忆,仍忍不住失声唤出:“小心!”

但下一瞬,记忆中的画面开始推演:

崖边藤蔓断裂之际,一道娇小的身影从林间窜出——她身穿红衫,眉眼精灵,身形轻巧如狐,竟一手扣住我衣领,硬生生将我从悬崖边拽了回来。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巴,俯身查看我伤势,嗓音稚嫩却分外笃定:

“你没事吧?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我叫柳夭夭。你呢?”

我怔怔看着这幕——

原来,我与她的初见,是在那样的一场生死边缘。

她为我敷药,嘴里念念叨叨,一会儿笑我胆小,一会儿说我像个蔫儿茄子。

可就在那天傍晚的余光里,我看见她在火光前为我细心熬药时的神情——

一如多年后,在浮影斋厨房中,指着我碗里的炖鸭腿咬牙切齿的样子。

——她,从来都没变。

只是我,却几乎忘了这段最初的记忆。

我在梦中,低声喃喃:

“柳夭夭……原来,我早就见过你了。”

正当我沉浸于旧日幻境之中,突如其来的一股爪劲猛扑而至,竟似要将我从记忆中活生生撕裂!

我猛然清醒,双足一沉,气贯丹田,堪堪躲过那致命一击。

四周仍是尸傀环伺、阵转如潮,我仍陷在那诡异的幻阵之中。

只是心中已无迷惘,方寸渐明。

“这阵……无非是以我七情所幻,若执迷不破,终将自困。”

我深吸一口气,转攻为守,气沉于脐,静待天机变化。

阵势步步紧逼,尸傀接连而来,不给我丝毫喘息。

我忽地爆喝一声,七情剑收于鞘,右足猛踏地面,一脚踢出,将一具尸傀如流星般踢向红衣女子!

“柳夭夭”冷哼一声,身形一转轻灵避开。

但我脚下气机早已布好,第二具、第三具接连袭至,如影随形般扑向她。

红衣女子笑容渐凝,身形终于失衡,只得向上纵身一跃,躲避不及。

那一跃,恰恰离了阵中死角,触动了她始终立守的那一线“生门”!

我早已等候多时,身形腾空而起,居高临下,双手疾结法印:

“破·金刚伏魔印!”

掌势如雷霆贯顶,正正印在红衣幻影之心口!

气浪翻涌,掌声轰鸣,如钟磬击碎梦境。

我只觉手下所触,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层脆薄而虚无的气障,似冰破裂,似云飘散。

那女子的笑容凝结,红衣一震,随即化作漫天飞灰。

四周的尸傀骤然僵立,继而倒地,神识尽散,如机巧失灵之偶。

阵破。幻裂。光归一心。

我站在殿中中央,气息微喘,掌心尚有余热未散。

耳中只余风声掠过残殿瓦檐。

我四顾环视,幻象已尽,余下满地尘埃与……那不知何时跌落的一枚红簪。

我弯身捡起那枚簪子,眼神一黯。

“夭夭……你究竟在哪里?”

风,缓缓穿林而过,驱散殿中余下的迷雾。

我立于断瓦残檐间,四顾无人,唯有那枚红簪在掌中轻颤,如仍残留着主人的一缕气息。

我不信她已然离去,遂纵身而起,踏过林间碎石与幽径,寻遍竹影坊四角。

直至一处山石之后,我终于停下脚步——

石面光洁如削,刻有数行纤细之字,笔迹熟悉,婉转中带着轻俏,正是她的字迹。

我凝神细读:

“景公子:

若你能破此阵,想必离真相也不远了。

空影,就在——『观照台』。

将你现在所得,一字不遗告诉他,

他会给你一个答案。

至于我……还有事未完,无法同行,

时机一至,自会相见。勿念。

——夭夭字。”

我望着最后那个“夭”字笔划轻挑,仿若她在纸端对我轻轻一笑。

心中一震,有如千山万水忽然静止。

我紧握石上留字,低声道:“这世上……也只有你,敢这么戏弄我还让我感激。”

夜色不知何时悄然深了几分,星光自林梢泄下,我长吐一口气。

虽稍宽心于她尚安,但眼前这条路,却因她留下的这条讯息,更加险峻难测。

观照台。

这地名,我记得。

它在崆影山北麓,曾是前朝修行高士静坐之所,传言曾有神僧于其处得悟“无我”之境。若空影在那……或许,真相将不再遥远。

只是这一程,我再无人为伴。

我将红簪收起,低声一笑:“你这只小狐狸,到底还想给我留下多少谜团?”

转身,踏入夜色之中。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猜你喜欢